由于1927年中共“革命”的失败,毛泽东才被逼上了井岗山。然而对于他而言,这却恰恰如鱼得水,这也算是一种历史的狡诈吧。毛泽东可以说是集多种“边缘”之大成的一个人:他出身于农村,但早年也沾到城市的边缘;他没有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但也沾到了知识界的边缘;他最熟悉的东西是中国的旧文史、旧小说 ,但又沾到了西方新思潮的边缘;他在政治上最独到的是传统的权谋,但又沾到了“共产国际”的边缘……。
历史的狡诈把他送回了边缘人的世界,特别是他最熟悉的中国农村的边缘世界,他的生命本质终于能发扬得淋漓尽致,这恐怕是连他自己也是始料所不及的。他晚年对他的卫士长说:“毛泽东也是个普通人,他也没有想到他会做党和国家的主席。他本来是想当个教书先生,想当个教书先生也不容易呢?……”(见权延赤,《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台北,晓园出版社,1991,页224)这大概是真心话,中国史上打天下成功的“光棍”,到了晚年往往有这一类的感慨。例如毛泽东所认同的曹操,在有名的〈述志令〉中便承认,他最初只盼望做到“郡守”,后来他志向高了,也不过“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南齐创业之主萧道成,读书仅止于十三岁,此后便在行伍中,是当时社会上的典型边缘人。他在遗诏中也说:“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藉时来,遂隆大业。”此外如刘邦向他父亲炫耀:“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以及朱元璋手书“朱氏世德碑”,虽未明言“念不到此”,其意则未尝不是呼之欲出。毛泽东在这一点上却是继承了“打天下的光棍”的中国传统。
1927年以后毛泽东“革命”的社会基础主要是农村的边缘人,而不是普通的工人和农人。
下面引龚楚的话更是直接的供证:
我曾经组织并策动苏维埃运动,我深深地体验到,中共在苏维埃运动时的革命,并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中国的无产阶级,只是被愚弄、被欺骗的对象。中国的无产阶级工人,及其同盟农民,他们在数千年来的文化熏陶下,大家都是爱和平、重道德、敬业乐群、乐天知命的,对于中共的激烈斗争政策,并不感到兴趣。因此大多数的人们,都采取躲避观望的态度,只有地方上一般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却喜欢中共“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中共也看中他们,认为他们是贫苦工农成分。其实,这些人早已脱离了生产,趁着“打土豪、分田地”的机会,来满足他们的发财妄想。他们唯中共之命是从,并且还做得更为激烈以表示他们的忠实。于是,这些流氓地痞便被中共认为是革命的积极份子,更尽量的吸收到党里面来,不断的加以提拔,大胆地将他们捧上统治阶级的宝座。因此,这一批鸡鸣狗盗、好吃懒做的坏蛋,便一跃而为新统治阶级了。他们大多数成为苏维埃地方政府的重要人物,或农会工会的主席。一旦掌握了政权,或领导着民众组织,他们当然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了。(《回忆录》下卷,页566)
但是毛泽东毕竟是二十世纪的人,在二十世纪“打天下”仅仅依赖中国传统型的边缘人还是不够的。尤其是他托身的共产党是直接受莫斯科的共产国际——事实上是斯大林指挥的;他想取得党的领导权,便不能没有莫斯科的认可。这里必须提到中共党内另一个边缘人的集团:城市中的边缘人,主要包括知识分子和工人。在这个集团中占领导地位的大都到过法国或俄国,并得到共产国际的信任。陈独秀以后的中共领导人如瞿秋白、李立三、张国焘、王明、秦邦宪、项英、张闻天等人都是城市边缘人集团中的佼佼者。毛泽东和这个集团则格格不入。所以他自1927至1934年曾有过三次开除中委和八次严重警告的遭遇。怎样驾驭这个城市边缘人的集团是毛泽东生命第二部曲中的另一大课题。
1936年西安事变以后,中共中央从荒凉偏僻的保安迁至延安,毛泽东才开始对城市边缘人集团进行收服的工作。毛泽东深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遵义会议(一九三五年)之后,中共的实权已控制在他的手里了。但是他还需要有合法性——这必须由莫斯科和马列主义来提供。斯大林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这时已不能不默认毛泽东领导中共是既成的事实,尽管他对毛泽东并不信任。
另一方面,中国边缘知识分子也开始在毛泽东的显赫霸业面前低头了,周恩来在这一方面起了决定性的带头作用。周恩来之于城市边缘人集团,正于毛泽东之于农村边缘人集团一样,是最为水乳交融的。以前毛泽东所受到的“打击排挤”,周也不能脱干系。(可看张国焘《我的回忆》第3册,页1155-1156;《龚楚将军回忆录》下卷,页549-550)到了延安时代,周显然已彻底臣服于毛。无论周内心的真实感受是怎样的——我们恐怕是已永远无法知道了——他以身作则对毛泽东表现无限的忠诚是有着重大的象征意义的;这象征着城市边缘人的力量终于在中共党内降为从属的地位。1937年康生追随王明从莫斯科回到延安之后,很快地便背弃了王明而改投到毛泽东的门下。这也为边缘知识分子的见风转舵添了一个有力的例证。
---打天下的光棍——毛泽东与中国史
作者: 余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