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至少在我跟他同监的时候,他认为可能是长期监禁,他没有想到会判处死刑。为什么呢?当时我们谈过这个问题。中国当时虽然有很多反革命罪犯,但是他们都是有具体的罪行,从这一点来说,我会比他判得重,因为我有里通外国等罪名,而他连这种罪名都没有,他只是因为一篇文章,,,
后来,我们在死刑号的时候我很佩服他,因为按照中国的程序,进了死刑号就是一定要被枪毙的。等我们都进了死刑号的时候,当时我被震惊了,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我们都处于一种头脑空白状况,我不知道心理学上如何解释,当时不是害怕,也不是失常,而是一种愕然,就是人怎么样来面对这样的现实,面对你将要被处决。
在这一点上,遇罗克比我们强。他在的死刑号里向管理员大声“报告”,实际上是说给我们听,他说:“上一批的几十个人都去见马克思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因为我有重大案情要细细交待,可没什么人提讯我,我怎么交待啊?”,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那时候,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一听就知道,他是带着微笑说的。这时候我就比较佩服他,他的心理素质要比我们强得多。
当时跟我们一块进来的社会科学院(当时叫学部)的一个“笔杆子”叫沈元,他一进来的时候,就愕然了。我们被拉出去批斗,戴上十几斤重的铁镣,身上插着生死牌,在两场批斗中间休息,吃乾粮的时候,沈元还跟我说,听说是“批斗从严,处理从宽”,我一听就笑了,我说沈元你还那么天真,你没听见遇罗克说的吗?你应该做更坏的准备。沈元说,怎么会呢?我说,可能我们都得被枪毙,沈元说,有那么便宜吗?我说,你说不便宜是什么?难道是终身苦役?还不如死了。
其实我话是这么说,人还是希望活着,等我们到又一轮批斗时,看到前一轮挨批斗的人都被枪毙了,沈元回来后,就受不了了,也可能是他想要延缓这一过程,就开始装疯,喊、哭、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我就有些不明白,人在装疯时会不会真的疯了?
遇罗克一直在拍打专门安在死刑号里的按钮,只要按了,队长就会来。遇罗克故意找茬儿跟他们说话,把想要跟我们说的话跟他说,让我们听。遇罗克始终保持这种状况,一直到三月五号他被拉走枪毙,他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这一点是我所佩服的。
我没有像沈元那样装疯。装疯不止他一个人,我们也弄不清究竟谁是真疯了,还是装的,反正后来都被枪毙了,也没办法考证了。我和其他几个人就是沉默,并没有像遇罗克那样继续向他们挑战,我觉得,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六八年十一月到六九年五月,遇罗克一直和当局在审讯上进行较量,一直到进入死刑号,他还是那样,这是遇罗克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这说明,每个人的心理素质,以及他对于生活的选择不一样,表现的就不一样。所以,我觉得遇罗克在那个时代,只能作为一个牺牲的英雄,他的选择一定是这样的后果。,,,
当时时代一定会“成全”像遇罗克这样的有自己信念的人。这个政权、这个专政机器是会“成全”他,这是双方的成全。这个专政机器是靠人的鲜血奠基了它的“合法性”。我们为什么没有被选择牺牲,是因为当时我们的血统,这是社会上不成文的因素。另外一方面的原因是,我们还不是当局枪杀的最佳选择。
---张郎郎:狱中遇罗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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