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没有什么恨,更多的是对这种机构深层的好奇。想明白是什么驱使狂热认同形成,又是什么成就了这种奉人成神的现象。”----小安
柴静,
在临沂住过一年,是四年前。网戒中心为了掩人耳目,改名心理科一室,负责人虽已不是杨永信,沿袭的模式还是类同。我那时很小,面临学业压力和青春期挑战,又心思极其敏感,有段时间不愿去学校,父母便着急,生怕我会走上不归路。
心理咨询师,灵修,宗教等都尝试遍了,也不见我重返学校,还去了安定医院排查,结果只是一个抑郁焦虑,父母更觉得我是在装病逃避现实,心急之下听朋友介绍,连夜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
后来我问过妈妈,“你来之前就没在网上查查这个地方吗?”她说,“怕查完之后犹犹豫豫就不来了”。这种尝试需要冲动,理智尚存是不可能来的.
它设立在精神病院内,两道厚重的铁门内一道幽暗走廊。被半骗过来玩的我看到铁门一关,顿感大事不妙,想逃,五个盟友突然冲过来把我抬向病床。被束缚在床上,我一直在哭,喊妈妈,非常非常害怕,绝望下想去死,用头撞铁床架子,死死的撞。可是妈妈不在,身边围了一群陌生人,嬉笑着,告诉我要好好配合才能从床上下来。
在那种情况下,精神的颤栗和恐慌战胜了尊严。我向门口大喊妈妈我错了,然后开始哭泣,和您当年的采访中的小女孩一样。
正在打字,我突然也哭了,泪水从手机膜的缝缝边蹭下来,不愿再回忆了。
在这个里面,你接触不到什么外界的讯息,也没有太多书,每天只听只看同一套理论,久而久之不被同化也难。我小,所以成为“乖孩子”的时间也就更短。
印象深刻的是每天早上都要拉着父母的手听《感恩的心》,看小羊跪母,每天晚上给母亲洗脚,讲师日日念着父母不易,以及我们的叛逆带来的灾祸。孩子们不能有自我意识,有的话就是不孝,是“问题儿童”,遭所有人唾弃鄙夷。出来以后,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反抗权威的勇气。出去后回到学校,看到老师我都全身发抖,被老师批评就觉得天大的错误,在内心鞭打自己一万遍,有时甚至还会尿失禁,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当时我去的时候电击疗法已取消,精神虐待更为致命,就像一根银针从头顶穿入,余生只要稍稍动弹,苦痛就弥漫全身。
顺便补充一下,我的父母均硕博高知,可他们还是不远万里从北京带着我往返跑,把杨永信称之为神一样的人物。未去网戒中心前,我母亲是一个在教育上自认失败,家庭父位缺席,工作中自卑的人。网戒中心完完全全利用了这一点,将家长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她第一次获得认可而非批判,无论是在哪个年龄段都会需要集体的归属感,于她而言这段时间是生命中的亮点。家委会的家长会刻意亲近她,他们对杨永信模式深入骨髓的信仰和带有些许傲慢的自负逐渐感染到新家长的身上,人在孤立无援时看到一只手就会拼命拽住,不会有太多防备。
离开之后,我成夜失眠,抑郁,焦虑,没有办法在学校坚持,于是我母亲又带我回了一次网戒中心,这次没有骗,是我主动去的,洗脑的恐怖之处便在于这里。网戒中心把我之前十几年的三观体系全部震碎重塑,离开后就像剥开一层皮后,新长得还不完全,非常脆弱。非常孤独。仿佛只有回去才能找到贴合。
二进宫回来后仍是不行,那段时间伴随事情接踵而至,便开始放纵酗酒,性狂欢,企图用外界刺激掩盖各式各样的伤口。这几年走过,一步一个血脚印,其中悲苦只有自己知道。戒酒,吃药,咨询治疗,休学复学,反反复复多次后就到了现在,18岁,重读高一,在母亲支持下,准备留学攻读社会学。
我跟她关系好转,是从网戒中心回来后。有一天早晨我又没去上学,以往我妈妈都默默流泪。这次我们一起躺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的躺着,突然问我要不要去旅行。我问去哪,她说随便。
之后我俩就开始慢慢聊,聊到网戒中心时我直勾勾的盯着她,用很恶毒的语气跟她说我很恨你把我带到网戒中心,我要把杨永信告了,这话大逆不道,因为我知道否定网戒中心就相当于否定妈妈,我想测试她的反应。
然后她说:我理解你,我一直知道的,然后转头抱住我。
我突然间就不是那么恨她了,就这样原谅她了。聊到最后我们已经忘了旅行这件事。几年过来,现在我们更像是灵魂的知己。我了解到她是一个内心极具丰富,有生命力的人,而非仅仅是母亲这样一个呆板的角色。
现在我没有什么恨,更多的是对这种机构深层的好奇。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社会学作为未来专业方向,是想明白是什么驱使狂热认同形成,又是什么成就了这种奉人成神的现象产生。
您问到配图,能否选用《盗梦空间》里陀螺特写的电影照片?主人公是在梦境或现实不重要了,他已放下心中的困惑,继续前进。
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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