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讲故事吧。疫情第二年的十月末,跟三位大叔约好去犹他山中徒步宿营。他们在路易斯安那长大,我在山东农村和城乡结合部长大,前半生没有交集,成长经历中却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做过家长的好孩子——
小时候家里穷,家长没功夫管孩子,小小年纪就自己管自己。他们仨都是靠自己用功上了大学,成年后跟很多有出息的路易斯安那青年一样,到得克萨斯发展。
那天在山下的营地,我到的早,相邻宿营的是一家黑人,大妈刚骑车回来,高兴健谈,嗓门也大,说昨晚太冷了,预报大风下雪,明天要回家。我问她家住那里,她说拉斯维加斯。傍晚,他们一家人要去吃饭,我问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她说,近处的便利店太贵了,开车向西二十里,有个小镇叫“飓风”,路边有家沃尔玛。
一家人离开时,她说麻烦你照看一下我们的东西。我说,没问题。她说:“有小偷的话,不用警告,直接开枪。第一枪没打死,再补一枪。”一口气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卡车的车牌说:“得克萨斯风格!”
第二天,一早听到朋友跟她说笑。她一家人要回拉斯维加斯,我们要开车去山上的营地。路上,朋友问,你有没有见过这家的男人?我说,昨天和今天都见过,只是她家的男人好象不讲话,都是家里的女人出面说话。那座山脚下有个村子,叫“处女”,从那里上山,开十几里,到达山顶的营地,也是我们徒步的出发点。
在营地点火煎培根,一位大叔出身农户,说儿时的记忆跟培根和猪油分不开。他们家养猪,每天离不开培根,一年吃半年大油。他回忆,小时候喂猪,除了饲料,要拿根杆子把山核桃树上结的果子打下来给猪吃;那时候山核桃不值钱,高处的打不着,低处的就够猪吃一阵。因为猪吃太多山核桃,不但培根有山核桃味道,而且炼出来的大油有粉红色,冬天也结不成硬块。
家长在地里干活,没有功夫管他们。他们用气枪和小口径步枪打负鼠、兔子、松鼠等,都扔到猪圈喂猪,猪有时候也自己咬死一些小动物吃。爸妈对他们的未来也没有什么打算,念书不好的话,无非就是种地养猪。
他从小说法语,五岁起上学才开始学英语,青春期很反叛,不愿重复爹妈那种生活,报名参加空军,退役后在法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娶了法国太太,中年后离婚,跟少年时的恋人结合。他喜欢葡萄酒,走了世界上很多地方。算是自己安排的一种人生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最重要的是早当自己人生的家,不重复父母的生活。在哪个国家都是这样的道理。有过早当家的经历,这几位朋友很自信、很坦然、很善良,但不迂腐。
另一位朋友家里弟兄好几个,小时候吃饭错过了点,就饿着,爹妈不在乎,说饿两顿也没事,吃饭的点不回家吃饭,说明不饿。在营地,他借我的刀和链子锯,问我是不是在中国就学了户外生存,小时候有没有像美国的童子军这种组织。我说我们有红小兵,后来叫少先队,但不教户外生存,到美国以后才学了一点。
小时候,曾经跟着高年级学生抢红领巾,两条红领巾缝在一起就是条游泳裤。初中时没有水果吃,上学路上就到火车上偷一点。到了高中,才开始有强烈的意识,不能再重复爹妈那种生活,但学习又不好,考大学没有希望,继续反叛,跟学校的团委书记打架,被校长威胁要开除,糊弄到毕业,勉强没有落到跟一些同伴那样隔三差五进出派出所的境地。爹妈也不知道让我干什么,跌跌撞撞,没有落进人生黑洞,可能全靠上帝的恩典吧。
我从小就不相信必然性,更相信命运,也就是人生中的偶然。我们几位大叔,小时候家境都不太好,少年也反叛的厉害,但都没重复爹妈的生活,没有做谁的好孩子。这些共同的经历和相近的性情让我们能成为朋友。
我们在山里转悠,都是爱玩的人,东拉西扯。那位小时候养猪的大叔爱唱歌,听不见他唱的时候,肯定是他累坏了。有一位做饭不错,一早起来给大家做早饭,每天把自己的闹钟定在六点半,在营地都是这样。在雪后泥泞的山路上,他决不走路旁草地,坦然踩着半尺深的污泥走。他说不在路面以外的留下任何痕迹。
第一天上午,他走得很快,滑倒在泥中,我去拉他,自己也滑倒了。各自背上有几十磅的负重,缺少支撑,努力了两次才站起来。走到营地后,另一位说,他在半山腰隔着灌木丛看到我们两个的背包近距离交替起落,还以为我们两个在路边摔跤。
几位大叔小时候都有过打工挣钱的经历,成年后对钱的感情比较复杂,都多少挣到点钱,足以养家糊口,不至于再拮据过日子。他们还了半辈子学生贷款。我没有这方面的负担,年轻时在国内上学不要钱,后来在美国上学也主要靠奖学金。
跟几位同行的大叔一样,出身贫寒让我从小知道钱重要。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我要买运动鞋,母亲没有钱,去邻居家借五元,失败了,看她躲在墙角哭。那年暑假,我跟着一位邻居大妈去采石场砸石子儿,就是用尖锤子把大石子儿砸成铺路基用的小石子儿,挣的钱在十来岁的孩子眼中是笔巨款。
但母亲一开始就反对,她在采石场做过临时工。在她反对声中,坚持做了几个星期。最终她把我的锤子没收了,告诉邻居大妈,不要再带我去。那时候,对她很不满。后来长大了些,看到在采石场工作伤残的青年在家吃劳保,拖着拐杖在街上卖菜、修鞋、补轮胎,明白了她的心思。
几位没做过好孩子的大叔在山中转了几天,虽然人生前半程各自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度过,相互没有交集,但说起来都不觉得陌生。如今年过半百,已经走过的路比前面要走的路长,有意无意说起来也都觉得坦然。
下山路上,小时候养猪的大叔车里放起鲍勃·迪伦的歌曲,从一个人听的音乐大致能判断他的年龄。几个正在从大叔向老头过渡的人能玩到一起,除了共同爱好,还有相差不大的三观。人生经历有同有异,都体现在日常细微之处,但重要的是有着共同的趣味。
年轻时看《判断力批判》,康德把趣味当成重要哲学话题,不解。人生进入后半程,才体会到一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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