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黑狗的命运。小时候在农村,家里养过一条黑狗,个头不大,眼睛上方各有一撮黄毛,远远看上去像多出两只眼,村民叫它“四眼”。刚从农村到城市上学的时候,听同学说“四眼”,就想到那条狗,但很快知道,同学讲的是一位戴眼睛的老师。那年,我在大队上小学三年级。黑狗大约与我年龄相仿,但搞不清谁更长一些。
母亲住在村子里,外公住在两华里外的黄河大坝上,为公社看坝。黑狗就跟着主人,往返于两家之间。晚饭的时候,大人给它一块窝头或饼子,它再到处寻找些残渣,就是一天的饭食。黑狗有些瘦弱,但体力还不错,能跑能走,主人去哪里都跟着。
过了很多年头,偶尔会想,在人都吃不太饱的年月,一条柴狗能活到八岁,可能除了超乎寻常的生命力,还要恒久的运气。它不但要在各个角落找零食果腹,而且要躲避各种人间险恶,稍有疏忽,可能就像其他不幸的同类那样成了人类的盘中餐。
坝上偶尔有陌生人路过,黑狗会警惕地盯着,除非走得太近,它并不吠叫,从不咬人。经常路过的有两位干部。其中一位姓曹,黄脸瘦高,穿破旧的灰色中山装,骑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他的主要工作就是骑车在坝上巡视。 不知何故,黑狗不太喜欢他,但也只是在他进院子的时候冲他叫一阵,主人一出现就躲到一边,各自相安无事。
有段时间,好久没见到他,外公就嘀咕,是不是曹干部出了什么事。另一名干部路过的时候,被问及这事,说是老曹病了。大队死了头驴,炖成驴肉,宴请河务局的干部。 其他人吃了没事,但老曹发了急病,让人拉到公社医院才救过来。外公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曹干部没福气享受啊。过了好多天,曹干部才出现,还是骑那辆大金鹿,穿那件破旧中山装,只是人更黄更瘦。
有一天放学早,狗不在家,就去外公家找。外婆说,狗让曹干部打跑了。上午,曹干部来巡视,走到门口,黑狗就冲他叫。他那天火气大,抬腿就踢。黑狗不干,就咬住了他的裤角。曹干部抄起一只铁锹,就把狗打跑了。我就在旷野寻找,又回到村子,找遍街巷和角落,直到天黑也没找到。一边找一边想,黑狗机灵,不至于伤得太重,它认路,只要走得动,就能慢慢走回来。
第二天放学回家,外婆就安慰我,说黑狗聪明,过两天可能就回来了。那只黑母鸡都能回来,黑狗也能回来。家里曾有只瘦小的黑母鸡,一天黄昏的时候没有回窝,出门也找不见。外公说八成是让老鹰叼走了,一群鸡里面它个头最小,跑得最慢。第二天又找,连鸡毛都没找到。 第三天黄昏喂食的时候,它突然出现在院子里,跟其他的鸡一起吃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至今不知道,那两天两夜,它是在何处度过。如今黑狗不见了,也盼着像那只黑母鸡一样出现奇迹。
第三天,放学回家,母亲说,黑狗回来了,在猪栏里呢。我就往猪栏跑。农村的猪栏也是茅厕和倒泔水的地方,里面有一只半大猪,拱来拱去。黑狗趴在猪栏的一角,眼睛还睁着,但并不抬头看人。腿上糊着一层黑泥,毛上沾着一些稻糠一样的东西,不远处有一只空泔水碗。母亲说,给它倒了半碗地瓜面糊,又放了一块饼子,但黑狗不吃,都让猪吃了。她去村里找人,看有什么办法把黑狗从猪栏中弄出来。但几个人看了都摇头,说伤得太重,怕是抬出来也救不活了,谁也不愿去碰。
那天,黑狗挨了铁锹,从外公家跑出来,两华里路,竟走了两天两夜,可能走不动的时候,就藏在高粱地和芦苇荡中。终于走到家,对它是多么大的安慰! 但不知道为什么,它要躲进猪栏,再也不出来,让生命结束在那里。黑狗就在猪栏的角落趴着,又过了两天,眼也睁不开了。
村里有个光棍,也姓曹,专门干村民不愿干的脏活。据说,他经常去抓老鼠和蛇吃,村民宁肯挨饿,也不吃那些东西。母亲找他来,请他把黑狗从猪栏抬走,埋到树下。 那时候,奶奶还健在,跟我们住在一个院子,她住北屋,我们住东屋。黑狗活着的时候,很少去她屋里,大概是因为那里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她生了五个儿子,六个女儿,日子穷苦,难以养活,就陆续让人收养了几个。直到我后来离开村子,仍然没有搞清楚那些被收养和没被收养的叔伯姑妈之间的远近亲疏。
大饥荒的时候,我爷爷饿死了,她就靠还没有送人的儿女供养。一日三餐有着落,但经常生病怕冷。黑狗死了,光棍来埋,找到我奶奶说,埋了太可惜了,这狗刚死不久,肉还没坏,把它收拾一下,还可以做狗皮褥子。两个人就讲定了,狗肉归了光棍,狗皮归了我奶奶。
家里的黑狗死后,我常跑到街对面的三叔家去玩。他家也有一条“四眼”黑狗。天冷了,一放学先跑到三叔家里,把冻得红肿的手贴到黑狗的肚皮上,旋即温暖起来,就像黑狗活着的时候一样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