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他亲自处决了自己的父亲
天翻地覆,锣鼓喧天。1949年12月四川和平“解放”了,曹刚山成了接管当地的军代表之一。当时社会秩序尚不稳定,散兵游勇,地痞无赖,烧杀抢夺的事时有发生。不少人断言,共产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各地很快响起了叛乱枪声,他父亲也卷了进去。镇压叛乱,安定社会,
成了当务之急。组织找他谈话,叫他去说服他父亲认清形势,弃暗投明,归顺共产党。他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任务,只身回到乡里作父亲的工作。父亲说:“共产党不讲信义,抓了不少起义的人,所以大家才动起来,我是迫不得已。”他批评父亲说:“我是共产党员,县里的军代表之一,你这样做不是葬送了我的前程。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是革命家庭啊!”父亲道:“我现在闹了这当事,共产党能放过我吗?”曹刚山说:“组织上向我保证,只要你放下武器,跟着共产党,仍然当你的乡长,要是立了功还会受到奖励。”
天底下谁的父亲不相信儿子的话,难道儿子还会害父亲吗?曹刚山也决无此心,但后来的形势发展却由不得他了。在强大的武力和政治攻势下,叛乱枪声哑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轰轰烈烈的“征粮剿匪”、“减租退押”等运动。曹刚山的父亲被通知到县里举办的“自新人员学习班”学习。
这个学习班的学员全是国民党时代的乡保甲长与袍哥大爷,学习的内容是各人主动坦白交待罪行。开始每周回家一次,渐次取消了,再后有了解放军站岗,不能自由出入,再再后是一个一个五花大绑推向公审会,吃了枪子儿。曹刚山的父亲曾逼死过人,有血债,属于镇压对象。
一天组织找曹刚山谈话,并告诉了此一决定,要他“划清界限,站稳立场”。他想了想,立刻慷慨激昂地表示:“我父亲是个坚决与人民为敌的反革命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坚决拥护组织上的决定。”这时,他考虑的是自己革命前途,而不是父子之间的亲情。
他十分清楚,只要有半点犹豫,没说晋升提拔,受到党的重用,就连这个军代表都当不成。组织上毕竟比他考虑问题周到,又提出个新的问题问他:“你父亲被枪毙后谁去收尸?”他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是儿子,应该由我收尸,但我是革命者,不能做这没有立场的事,猪拉狗扯,是他的活该。”组织上默然,不再说什么。回到机关,他的女朋友(即后来他的妻子),是个新参加工作的狂热青年,得知这事后向他说:“刚山,这正是你争取立功表现的机会,是我一定向组织申请,亲自毙了他。”曹刚山全身震动,胆怯怯地道:“他是我父亲呀!”“什么父亲不父亲,这是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也是一个立场问题。现在组织上不是号召我们要大义灭亲吗?你为什么不敢?”
他经过长久思索,终于下定决心,向组织写出书面请求,大意是“我父亲曹××,罪大恶极,血债累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为了划清界限,坚定革命立场,请求组织将执行枪决我父亲的任务交给我来完成。”他的革命行动很快得到组织批准。当他父亲插着用红笔勾了名字的死标,押上刑场,在执行前的一刻,突然转头怒视道:“娃娃,想不到老子死在你手里。”他不敢看,闭着双眼扣响了板机。自此,曹刚山成了地区红人,“大义灭亲”的“模范人物”,大家学习的“榜样”,各方面都一帆风顺,官位步步高升,先是“清匪反霸”武工队的队长,尔后升为大队长,再后升为支队长,大权在掌,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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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55年5月,全国开展了反胡风的“机关肃反”运动,一夜,肃反领导小组对全区干部实行大搜查。搜查内容主要是私人来往信件和日记,以及一些文字性的东西,后在他日记上发现这样一段文字:“妈妈爱我却不疼我,妈妈信任我却不用我,哪儿才是我的绿草?哪儿才是我的雨露?哪儿才是我梦想的王国?”很清楚这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的表白。
再一查他的历史,他曾在大学二年级时集体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地区“肃反”领导小组立即怀疑他是“暗藏下来的阶级敌人”。对他实行隔离审查,批判斗争,叫他如实交待问题。他说,参加“三青团”是党组织的决定,目的是打入敌人内部刺探情报,但拿不出来任何文字性的证明材料,找当时地下党负责人吧,那负责人解放后不知在何处工作,根本联系不上,最后作为悬案存盘。
“清理阶级队伍”,他是被清查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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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刚山来到唐家山劳动改造,,,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像演戏,“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这个派掌权,一时那个派掌权,不久林彪倒台,刘张下马。他认为机会来,便在狱中大肆翻案,寄出了一封封上诉信,把他说成是个“被迫害对象”,并在学习会上大诉其苦。犯人一封封检举揭发材料送到中队,中队送到场部,王管教看着叹气,低低骂了句:“老马不死旧性在。”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谁也怕影响自己的前途,相反只要认为能对自己前途有利,便会大打出手。此时的王管教不但不再关照他了,甚至成了推他下崖的“火车头”。先是通过中队撤销了他的学习组长,再后是送入大部队的“严管队”。“严管队”24小时有武装看守,白天劳动由武装押着,吃饭解便要喊“报告”。曹刚山成天不仅叫喊无罪,还为被打倒的刘、邓叫屈,认为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受林彪陷害的革命者。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居然向毛泽东写了封“万言书”。内容写的什么,不得而知,自场部收到“万言书”后,他又从严管队升了一级——关进了场部小监。王管教专此找他谈过一次话:
“曹刚山,你为什么不认罪?”
“我无罪可认。”
“你为什么要诬蔑无产阶级专政?”
“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你为什么要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是党员,按照党章规定,我有权利向党的主席提意见。”
“你在找死!”王管教气得跺脚。
“为真理而死,死得其所。”
他像吃了秤砣铁了心。王管教口里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最后还是给他留下一条生路:加判为20年有期徒刑。但是曹刚山不接受,拒绝在《判决书》上签字。继续叫喊无罪,再次向毛泽东上“万言书”,公然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错了,犯了方向性错误”,还说“无休止地搞阶级斗争,国将不国,家将无家”,并用他切身事实作为佐证。由于他攻击到毛泽东的要害,上面批示下来四个字:“立即杀掉。”
判处死刑后,他戴上脚镣手铐,关在黑洞洞的小监里,成天倚墙思索,只要一合眼,就看见被他毙了的父亲:五花大绑,背插死标,又听围观人窃窃私语地议论:“听说今天杀曹乡长的是他亲生儿子,他可爱他儿子了。儿子生下来缺奶,他亲自养条奶牛,每天三次挤奶去喂,唉,真想不到……”
“什么想得到想不到,人家是共产党员,得追求自己的前途,不站稳立场能当官吗?”
“共产党提倡检举揭发,大义灭亲,不然怎么能把老蒋打跑?”
“你们说这些都是屁话,世间上总得有个章法,哪有儿子毙老子的?”
“我看那儿子会遭报应的,老天不惩罚才怪。”
当时他想退缩,收回写给组织的请求,可是刑场上千百双眼睛在看着他。此时,他父亲突然转过头,曹刚山依然看见那张慈祥的脸,那两道长眉盖着的亲切眼睛,花白胡须遮着的嘴巴张开了:“娃娃,想不到老子倒死在你手里。”
他慌了,双眼不敢看父亲,指头扣动了板机,“叭叭”一团火,一团绿阴阴的火光,带着呼啸的铁弹飞了过去。父亲一个踉跄,半边脑袋不见了,绿绿的草地上,全是白的脑花,红的鲜血。
“死了,他死了,是我杀了他,想不到而今轮到我了。”他一惊是个恶梦,突然疯狂地叫起来:“报应呀!报应呀!”
“你叫什么,”监视看守他的武装跑来训斥他:“什么‘报应’?”
他不愿捧诉曲肠,怪模怪样地一个劲狂笑,突然喊出了极反动的口号:“打倒暴政!打倒毛泽东!”
王管教闻讯赶来,当机立断,火速下达命令:“快用力,把他舌头割了。”
武装、干部、狱医,十多个人涌进小监,用铁锤和手钳敲开他的口腔,并用外科手术器械开口器扩张嘴巴,再用舌钳将舌头拖出。王管教亲自持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顺着他的舌根一转,立即满口鲜血喷了出来。他再也喊不出什么话语了,口腔里不断夹着“呼呼”的惨叫,喷出如注的鲜血。慌乱之中谁也没有料到,曹刚山这时突然飞越一腿,狠狠踢在王管教小肚上,踢得王管教喊妈叫娘在地上滚成一团。一个虎彪彪的武装,从地上拾起锋利的尖刀,抱着曹刚山的腿,把脚筋给他割断。所以在全场万名犯人的公判大会上,大家看到的曹刚山脸无血色,罩着带血的大白口罩,四个武装架着他听宣读《判决书》。
他死了,他和他父亲一样地死了。所不同的是他父亲死前没有割舌头,挖脚筋,只是枪眼穿的脑袋。他虽然保存着完好的脑袋,胸腔上却有数十个弹孔和刺刀扎下的黑洞……